2011/09/15

第四話 死蝶



在看到蝴蝶的瞬間,許多景象突然都回到她眼前,以非理性的思緒為線,串成一
串珍珠。爺爺的死、悶熱的夏日午后、空虛的茶杯、穿過簾幕的蝶,幽華本來就
靈性過人,雖無法解釋,但她就是覺得這蝴蝶是來奪她父親的性命。

當然,會這麼容易地接受這種荒謬的想法,部份原因也可能是她已餓到極限了。
人在餓到恍惚時就像是醒著做夢,很容易接受一些平常無法接受的想法。連解釋
的時間跟力氣也省了下來,她慌慌張張地衝出簾幕,看準蝴蝶伸手就抓。這可嚇
壞了紫音,她以為小姐餓瘋了,怎會對著空無一物的地方亂抓一氣?

蝴蝶輕鬆地飛到她伸手不及的高度,速度看來緩慢,卻總是比幽華的手快一步。
像逗弄她似的在她躍起伸手的極限高度來回飛舞。她一咬牙,已經管不了別人眼
光,如夢遊般走過幾步,走到一個黑檀木大櫃前,打開最下面的抽屜,取出一把
塵封已久的長劍。

                                                              

幽華對劍有著很苦澀的回憶。倒不是學劍帶給她什麼挫折,她對劍術興趣不大,
但要讓她唯一的師父滿意也不是很難的事。而且練習劍術必須瞞著她母親,她還
滿喜歡這種感覺,與父親共有一個不能說的祕密。

更何況雖然她沒有興趣,可很有天份。與父親對打時,招數的設想之奇連父親都
讚嘆不已,直嚷著如果有天真要打仗他一定要帶幽華去,她一定會是他最得力的
助手。就他們父女倆,一起創造後世的傳說。

每當這種時刻幽華總會覺得很幸福,儘管她知道這是不會實現的諾言,但仍懷著
百分之一的期望,就算是不可思議的夢想,說一千遍一萬遍也會成為事實。不是
嗎?

她總覺得習劍讓她與一般的大小姐不同,儘管是一點點也好,讓她更不凡一點,
給她一個脫離俗世框架的機會。豈知,最後卻是為了學劍,把她逼入了無路可逃
的死巷。

就像是所有老套的劇情般,某一天,她母親終於發現了。想當然耳是個天崩地裂。

「其實應該是早就發現了。」紫補充:「只是忍著不說,也許她是在等最適合的
爆發時機吧。能生出這麼聰明的女兒,母親也不會笨的。」

所有關於家庭革命的橋段都出來了。先是大吵大鬧、冷戰、然後重複著無意義的
冗長爭吵,最後她母親身體撐不住咳了血,對幽華而言,那是讓她註定全盤皆輸
的最後一步棋。

她母親撐著離支病骨,不顧她父親極力要求她休息,硬是跟他長談了一夜。內容
不外是結婚才是女人幸福的歸宿,幽華總有一天要嫁人,哪個好的對象敢娶這麼
不正常的女人呢?她嫁不出去難道要留她在家一世?這是愛小孩的父母忍心看
見的結局嗎?

就當時社會而言,情理都站在她母親那邊,父親也只能唯唯應聲,答應以後絕對
站在她這邊,絕不讓幽華繼續胡來云云。幽華應該要睡了,但她在外面偷聽著。

講「偷聽」其實不正確,偷聽應該是想知道什麼不該知道的事情時才會有的行為,
但她並不期待在此刻聽到什麼新東西,那些都已經是說過再說過,簡直可以倒背
如流的道理。至於父親的反應,她猜也猜得到。那為何要冒著寒風,甚至請侍女
幫她報上假的就寢消息,大費周章地跑來聽這些早就知道的話語?

連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是直覺自己必須在這邊。

也許是覺得這個錯自己也有份,不能自己一個人好過。

也許是想要親耳聽見一切的結束,這樣才能真正死心。

也許,只是想要聽一下以不同旋律演奏的老調重彈。她母親對幽華說教總是不假
辭色,平時也難得見她不嚴肅的表情,但只有在她與父親兩人獨處時,會用幽華
難以想像的溫柔聲音說話。

天曉得!也許她根本不那麼討厭母親,姑且不論心理學對戀父情節的晦澀論述,
單純地講,她討厭的只有母親背後代表的沈重含意。幽華與母親其實無時無刻不
在努力想與對方溝通,但也許最適合她們的溝通方式就只有像現在這樣。兩人彼
此看不到對方,但是母親的一字一句第一次深深刻入幽華心中了。兩人之前刻意
互相傷害、甚至討厭對方是真的;但是現在幽華對於害得母親為她如此煩憂感到
深深的罪惡感也是真的,人類就是這麼有趣。

聽了一夜,闖禍的劍就放在旁邊一起挨罵。

她聽著父親一句一句答應母親所有的要求,一盤兵敗如山倒的殘局。自己身為被
屠殺的那方,卻沒有棄子投降的權力,只有這盤棋不可以。

--其實早就註定要輸了。她提醒自己。

從開始局勢就對她不利,而且對手跟她一樣頑強,一樣聰明,幾乎不可能有勝算。
當她沈溺於微小的幸福與叛逆時,腦袋裡有個冷靜的聲音提醒她這一點,只是她
選擇忽略。

而這些曾讓她樂此不疲的努力嘗試,只是讓自己更快全盤皆輸而已。

--真是下了盤拙劣的棋呢。但就算撐得久些又怎麼樣呢?如果早知道要輸的話……
那早點承受結果不是更好嗎?

雖然這麼想,她卻沒辦法讓自己快樂些,或覺得自己不愚蠢些。

耳旁,父母親已經因為睏極而分別睡去,她還在外面發著呆。轉眼看到身旁的劍
已沾染了霧氣,映著晨光微微發亮。她以熟練的手法握住劍柄,一振一揮,發出
輕微的破空聲響,劍面上的霧露連成了一絲絲的水珠。

突然一陣衝動湧上,她把刀面抵著石頭,右手拾起另一塊石頭,敲下去。

以她現在的手勁與當時的鑄劍技術,真想敲斷這把劍沒有問題,但劍石相擊只發
出微微叮一聲,連火花都懶得噴濺一絲,那力道大概連雞蛋都敲不破。

她不是喜歡遷怒的人,明知就算沒發生這件事結果也不會改變,只是從速戰速決
變成漫長的撤退戰而已。劍只是剛好摻了一腳,對它發脾氣毫無意義。劍沒敲斷,
眼淚卻被敲了出來,在鋒刃上散落成更小的水珠。人無語,劍亦默然。

「從今以後要當個乖孩子了呢

許久,她喃喃自語,以自嘲的語氣。

當天早上,她把劍擦乾淨,緩慢且用心,如撫摸意中人的臉頰。然後封到櫃子最
底層,再也沒動過它。

直到今天。

                                                              

「小、小姐妳……

「讓開。」

簡單的兩個字,從面無血色,深深黑眼圈,手上還拿著一把劍的幽華口中說出來,
實在極具震撼力。紫音以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卻不敢注視幽華的雙眼。在旁的
侍女們則目瞪口呆地看著這意外一幕。

幽華反而沈穩了下來,沒有盲目追砍,只是蹲踞如冷硬的岩石。等著。在那蝴蝶
降低高度的瞬間,她突然如躍魚般飛升到空中,劍隨人走,銀光閃去,比她身影
更加迅捷,房間裡彷彿突然燃起了蒼白的火燄。

蝴蝶終於一分為二,飄落在地,化為粉塵。

「果然不是這世間的東西。」

她說著,驚訝自己對這個想法接受得如此快速。

--已驅散了妖怪,還有嗎?還有嗎?

她雙眼機械地掃視周圍的人,被她看到的都不禁打個寒顫。她眼裡纏繞的殺氣,
實在不由得她們不怕。

--安全了……嗎?

她頓時覺得好累,頭暈得更加厲害了,這回還帶著嚴重的耳鳴,劍突然變得好重。

--不,不行!

手快舉不起來了……

--不行!怎能確定那妖怪只有一隻?也許這隻只是迷了路,也許更多的妖怪跑到
爸爸那邊去了,妳得去看看。現在就去!

她甚至想不起來自己怎麼到那邊的,也許侍女們不敢擋她,也許一路上傭人看到
她都吃驚到呆若木雞,總之下個印象是一個年輕和尚擋在前面。

「想幹什麼!?妳不能進去!」

然後她拿劍柄敲他的頭,他就倒了。有更多人擁過來,但看到她手中的閃閃銀光,
紛紛像退潮般讓了開來。下個印象是如地獄一般的光景,她從未看過比這更絕望
的景象。

父親的床邊,滿滿的都是妖怪蝴蝶。至少有數百隻在不透風的斗室裡飛來竄去,
她甚至看不清楚有哪些人在裡面,依稀聽得到誦經聲,有哭泣聲,但隨著她拔劍
砍第一隻蝴蝶後,一切都靜了下來,片刻,然後是更大的喧鬧。

「救命啊!」「小姐,小姐發狂了!」「不要接近她,不,不要傷害她。」「病人、
病人啊

這些人類的尖銳叫喊在幽華耳中已經失去意義,她的世界裡只剩下嗡嗡聲,像是
數百隻蝴蝶振翅的聲音,眼前看到的、只有、敵人!

「不准你們帶走他!」

這喊叫沒有真的出口,只是在她胸口激盪。光是驅趕蝴蝶都耗盡她每一分精力,
怎麼有空說話?更別提斬殺妖魔。

「不准你們帶走他!」

蝴蝶群匯成了河流,躲避她的劍鋒。不時又襲擊過來,化為各種形式的生命,如
蛇般纏繞劍身,如鼠般囓咬鋒刃,劍每一刻都在變重、碎裂,最後終於斷了。劍
頭飛出去釘在樑上。

「不准,你們,帶走他!」

最後終於從口中喊了出來,像溺水的人突出水面爆出的叫喊。但那卻是因為她的
雙手已經被周圍的人們架住了,幸好如此,因為在幽華眼中那些纏住她的手也是
蝴蝶變成的,若非被抓得動彈不得,她會毫不猶豫地連人都砍。

抓住她左手的老女僕喊:「好燙!小姐的手好燙!」

「果然是被邪靈附身了嗎?」一位老僧侶睜著無神的眼睛,像要從幽華臉上找出
什麼痕跡似的來回掃視。被架住後,幽華原本已雙眼緊閉,疲累得一輩子都不想
再睜開了。聽到這話她突然睜開眼睛,辨認出說話者的身分,

--是這個驅魔儀式的主持嗎……

耳旁老僧仍在說著:「唉,這種時刻怎麼能讓人進來呢?我已經把病魔逼出來了,
竟然偏在此時讓一個幼弱少女闖進來

他嘆口長氣,重重打了那個徒弟的頭一下,剛好敲在先前被幽華打的同個地方。
被罵的徒弟滿是委屈,肚子裡叨念著被劍柄打頭的又不是你,想到被打又想到那
發瘋的小姐,雙眼狠狠的盯著不知是醒著還睡著的幽華。

旁邊的人們不禁急問:「闖進來又怎麼樣呢?」

「現在惡靈已經進入了這位小姐的體內,原本都要驅散它了,臨死之前竟然被它
找到了新宿主,這可……難了、難了啊

眾人如簇擁英雄般,以崇拜的眼光望著老和尚,幽華的異常行為儼然為他無邊的
法力作出了最好的見證。「惡靈」真的從病人身上被驅趕出來了嗎?想必如此,
不然這位尊貴的小姐怎麼會作出如此不符身分的荒謬舉動?原本對神佛的力量
半信半疑的人也不得不拜伏在地。我們見證了奇蹟啊。群眾騷動著。

「聽這個老賊胡扯。」只能在遠處焦急窺探的紫音,大略問到老和尚的話,憤憤
不平地低語:「小姐的奇怪舉動又不是從進入這裡才開始的,如果真的被附了身,
那也是他們的法術不靈才讓惡靈漏了出來,根本是有過無功,有什麼了不起的

「噓!」跟她要好的侍女趕緊摀住她嘴巴,對這些已經狂熱到失去理智的人們,
這麼正確的言論說出來很可能會被打。

老和尚沈浸在群眾的熾熱目光,那可都是錢啊。只要人們信了,就會有源源不絕
的利益來也。說來真得感謝這位小姐,發瘋發得真合時,徒弟被打頭也打得真值。
他想著該怎麼進行下一步呢?此刻不宜多說話,故作姿態能把氣氛炒得更高,自
然家屬會捧出比原來多兩倍、不、三倍的謝禮呢。那麼我要收嗎?還是應該擺出
清高的姿態只取應得的部份以換取更高的名聲?

他盤算著,露出志得意滿的微笑,一切均在我掌中。

那是他在塵世間的最後一個念頭。

                                                              

咚!

老和尚突然跪了下去,接著,側身臥倒在地。

眾人還不知道發生甚麼事情,這是某種新的驅魔法嗎?懷著看好戲的緊張心情,
聽著彼此的澎湃心跳。較了解老人的弟子們則均覺奇怪,師父怎麼會脫稿演出?
這招可沒教過啊。

過了一會,資格最老的弟子上前仔細查看老和尚。左看,右看,看了再看。他的
臉逐漸扭曲成不是正常人類應有的幅度。

「師、師父……師父……

另一位比較靈光,或說比較膽小的弟子,仔細觀察站者與臥者的姿態,立即領會
了師兄不敢說出來的那兩個字。

「師父死了!師父死了!」他大聲叫了出來。

叫聲瞬間敲破了寧靜,像丟一塊大石進剛結冰的湖面,脆弱的固體立刻被攪碎得
亂七八糟,且裂痕迅速往四周擴散。「胡說八道!師父哪裡死了!?」儘管師兄
大吼著想要否定這事實,但群眾的耳語音量已迅速超越了他能掌控的範圍,而那
小徒弟還在尖叫:「師父死了,師父死了,師父死了……

「妖怪啊!」「是惡靈!惡靈作祟了!」

擁擠的小房間裡傳出了極度恐懼的人類嘶吼聲,乾得像敗革,尖得像鬼哭,若想
營造出混亂逃亡的氣氛,這是比什麼都有用的咒文。每個人都在逃跑、推擠、踐
踏。簾子扯破了,屏風擠爛了,有人倒在地上鮮血從口鼻流了出來,每個人衣服
都撕破了,頭髮散得亂七八糟,廊上的人一時還以為房間著了火,也隨這恐懼的
氣氛抱頭鼠竄。

紫音是極少數想要逆流而行的人,但卻只能無奈地被人潮捲進去,一路被沖到了
前門庭院才停步。她才立定腳跟,又轉頭衝了回去。

                                                              

--終於,安靜了……

混亂中,沒有人能顧得了誰。幽華就像個被棄置的人偶般倒在鬼氣森森的房間,
與她半死不活的父親一起。漫天妖蝶仍在飛舞著,但沒有迫人的動作,只是來回
巡繞,在她逐漸模糊的視野裡,只剩下一層不斷蠕動的灰白影子。

幽華現在的狀況或可說是沈睡,絕大部份的她都已經沈入夢境,但仍有少許意識
清醒著,像暗室裡堅持點起的一燭火,仍牽掛著那個躺在不遠處的人。

--失敗了……失敗了嗎?

那清醒的部份好像飄離了她的身體,同時看著她昏睡的部份與眼前的魔影,並有
些驚訝地發現,隨著自己睡得越沉,妖蝶好像也越變越少了。

--這樣就好。

莫名地安心了,有個朦朧的感覺告訴她最艱困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她沒有意識到
老僧死了,聽不到遠處的尖叫,也聽不見此刻耳旁有人焦急地呼喊她。

燭火滅了,人也睡著,看不見的妖蝶化為一縷輕煙消失了。

                                                              

幽華昏睡了幾天,終於醒來後,等著她的是好消息與壞消息各一個。

好消息是父親撐了過來。

紫音邊餵她吃粥,邊不疾不徐地告訴她這個消息,很高興地看著主人的臉色整個
亮了起來。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她不停說著,又像哭著又像笑了。紫音在旁默默看著,
眼裡有種不符她年齡的深沈與堅決。

終於高興完了,紫音又繼續餵她粥。偌大的房舍,卻只聽得到餐具敲擊的聲音。

「紫音……

「是?」

「好安靜啊……

「是,是啊……

「現在是什麼時辰?」

「未時二刻。」

「未時……」幽華重複,隱隱有種不對勁的感覺。

「小姐……」紫音有些艱難地開口:「我會一直陪在小姐身旁的。」

「紫音?」

「不管發生甚麼事情,我都會一直陪在您身旁的。」

紫音原想強作鎮定或堅強,但她的歷練實不足以支撐這樣的演技。她絞著雙手,
這幾天積累的委屈終於爆發出來,化為一滴滴眼淚滑下臉龐。

壞消息是,大家都認為有什麼凶惡的怪物附在幽華身上了。

                                                              

在她昏睡的期間,房間周圍拉起了黑色簾幕,被符咒與咒繩構成的結界圍了一重
又一重,濃濃香煙與沈重的誦經聲奪去病人死裡逃生的歡欣,壓制人們的感官,
原本為她父親準備好的焚香倒是派上用場了。和尚們也敬業,強忍悲痛念了三天
的經,囑咐了別讓人接近她才走人。但其實無須多此一舉,那種氣氛下本來就沒
有人敢接近她,除了紫音。

從她衰弱得起不了床,到恢復得終於可以走路,她母親都沒來看過她。

「那孩子大概是鬼生的吧,那不是我的孩子……

紫音從侍女的耳語中聽到了這段話,幽華的母親在午夜夢迴時不停叨念的句子。
她已經對幽華徹底失望了,相信這女兒一定是上天給她的報復,因為她殺了自己
的女兒,所以派了這個永遠讓她痛心的人來懲罰她。

紫音當然不敢跟幽華說,但是幽華是那麼見鬼的玲瓏剔透心,就算不交一語,從
母親異常冷淡的態度,也猜得八九不離十。

母親的態度只是讓人受不了的其中一環,周圍的人塑造出來的冰冷之牆更是讓她
覺得無路可走,那時的生活是沒有隱私的,她時刻都感覺到從各處傳來的、負面
情緒匯流的渾濁視線,靈敏的感覺此刻反而成了毒藥,

真的眾叛親離了。就連她父親也沒有幫她說話,整天關在房裡。身體未復又受到
這種打擊,怎麼撐得下去?但越是這種時刻,幽華越是沉靜。

--反正我早已習慣心痛的感覺。

所以她索性聳聳肩,把一切全部丟開,戲既然演壞了,幕也不用拉了,大家散場
吧,唱歌吧,跳舞吧,啦啦啦,啦啦啦。

像是孩子把精心堆了許久的積木城堡推倒,她把自己這幾年來努力扮演的成果:
父母眼中的乖孩子角色徹徹底底的打翻,並從其中找到一種莫名的快感。她頭髮
也不梳了,衣服亂穿,笑得特響,哼著不成曲調的歌。演出癲狂的同時,另一個
自己仍在默默看著,看著這精準的演出。

是的,雖然外界看來是被鬼怪附身般地發狂,但是每一刻她都清楚地知道自己在
作什麼,這和之前扮演大小姐沒什麼不同,只是從一個角色跳入另外一個角色。
但是到底是為了什麼呢?難道自己始終只能像面鏡子般映出別人對自己期望的
樣貌?別人希望她是個大小姐,她就是;希望她是個瘋子,也如你所願。多麼愚
蠢,多麼可悲,所以就笑吧,以無比燦爛的笑容慶祝自己的失敗,

她這樣裝瘋賣傻,另一個目的在於紫音,她此時唯一的牽掛。

父母都不表態了,只有紫音默默地跟著她,隨著形勢愈糟,她身上的壓力也越來
越大。她就是堅持不肯相信小姐身上真有什麼妖魔。所以幽華在等,等這最後一
人對她死了心,就離開這個家再也不回來。

又過兩個月,連續幾夜,周圍終於連紫音的聲息也消失。她知道時機來了。

                                                              

既然不知道該帶什麼,那就什麼都不帶。她悄悄換上早已備好的僕婦衣服,準備
遠行。

該去哪裡?不知道。該做什麼?不知道。明天的食物從何而來?不知道。此時她
才發現自己脆弱得不得了,在塵世間竟似找不到立足之處。但她必須得跨出這一
步,如果連第一步都膽怯,一輩子也別想離開了。

她戴上草笠,手一撐,轉身輕盈地翻過矮牆。

此時暗處突然冒出一個聲音,害她頓時腳滑,眼看就要摔在地上,那說話者趕緊
扶著她,更正確的說法是,抱著她。

「想去哪啊?小幽。」

光聽到這個聲音,她的眼淚就差點掉下來了。

是那個她日思夜想,就算拼著性命不要也要救的人啊。

                                                               

那是個漆黑的夜。剛下完雪,全然寂靜無聲。

幽華掙開父親的手,往前走了幾步。是賭氣吧?她其實已經在等對方來拉她,也
或許她思緒已經亂成一團想不了這許多,但是她父親確實跑了過來,伸手拉住了
她的衣袖。

「好懷念啊。」他笑:「好久以前也曾經做過這種事情,但不是對我親愛的女兒,
而是曾經交往過的戀人。」

咚!戀人兩字像包了布的鐵鎚一樣打在幽華頭上,臉瞬間紅得好像頭髮都要跟著
燒起來似的,如果剛剛還有一些理智,現在也都不剩了。

「生我的氣嗎?」

……只是氣悶,想出去玩玩。」怎會講出這麼笨的謊話?但她感覺腦袋跟舌頭
都像裹了一層鉛,怎麼也動不了。

「不管妳想去哪裡,我都不會阻止妳了。」她父親悠閒地說。「只有一個條件,
請妳無論如何,聽我把想說的話說完。」

哎呀呀,如果是這麼溫柔到接近溺愛的口吻,就算是千句萬句她也會聽的。表面
上放給女孩自由,卻用另一條看不見的繩子綁住她,此人年輕時縱橫花叢的手腕
似乎還未衰退呢。幽華手垂了下來,她父親感覺到這無聲的肢體語言,索性靠著
牆壁坐了下來,手輕輕一拉,她只好也跟著坐下來。

四周真的很靜,靜得連風吹落遠處屋頂殘雪的聲音都聽得到,靜得連身旁的人呼
吸的聲音都聽得到。眼前幾乎沒有照明,光是聽著對方氣息,竟然能夠更加清晰
的感受彼此的存在,就像掌心散發的溫度一樣真實。

「是妳救了我吧?」

思考許久,一開口就是開門見山,聲音不大,卻震得幽華兩耳都是嗡嗡的回聲。
幸好月亮躲在烏雲背後,她才得以藏身在黑暗裡,如果會被看到此刻的表情,她
絕對毫不猶豫地以最快的速度逃離現場。

父親好像沒注意到她的困窘,仍自顧自地說。

「在生病時啊,我做了一個夢,是個怎麼也醒不過來的,長得令人發瘋的惡夢。
夢到我被無窮無盡的白霧包著,怎麼跑四周都是霧,濃得連腳下的地面也看不
到,頻頻讓我跌倒。雖然看不到路卻不得不繼續走,因為那霧裡有個恐怖的東西。
雖然不知是什麼,但它一直潛在不遠處看著我,有時發出腳步聲,有時則是呢喃
不絕的耳語,最讓我受不了的是……那東西的笑聲。我從來沒有聽過那麼恐怖的
笑聲,笑得像是像是小兒在暗夜裡,啼哭的聲音。」

說到此,他突然打了一個寒顫。

「不斷跌倒又爬起來,拼命往前逃。後來我才發現,原來那霧都是它的一部分,
我已經在那東西的掌心了。霧化作一隻又一隻蒼白的手,抓住我四肢,纏住我的
喉嚨,才剛掙脫又繞了上來,而追逐我的怪物則在附近踱步,發出低沈的喘氣聲。
它不是不殺我,只是不想讓我死得這麼輕鬆,我有這種感覺。」

他又停了一會,背脊一陣陣地發抖,兩人都很清楚那不是因為寒氣。幽華下意識
地緊握住他的手,不是尋求慰藉,而是一種深刻認同,她能了解父親在說什麼,
因為她也有過很類似的感覺,當與妖蝶徒勞無功的搏鬥時。

……我聽到了微弱的念經聲,從霧裡傳來,組成像是牆壁的東西,卻非常薄弱,
那鬼物能輕易地衝破一道又一道經文組成的牆,在我旁邊跳著、舞著、嘲弄我的
恐懼,那真是難受至極。在我快要撐不下去時……妳卻出現在我的夢境裡。」

幽華睜大眼睛,但除了父親模糊的輪廓外,什麼也看不見。

「只看到背影跟聲音,但那絕對是妳。衝過我的眼前,拔劍與怪物廝殺。我得說
那真是漂亮的戰鬥,白霧逐漸散去,我看到一隻通體漆黑的巨獸,渾身披滿堅硬
鱗甲,龐大的嘴巴足以把妳從頭到腳吞吃下去,它不斷揮舞巨爪,撲著、咬著,
我已經數不清有幾次妳險些葬身怪物之口。幸好隨著妳奮不顧身的攻擊,它發出
驚天動地的嚎叫聲,然後……妳就消失了,跟那個怪物一起,無影無蹤。」

「然後,我就醒了。」

隨著語氣停頓,沈默又籠罩下來。

「我說完了。現在我很想知道的是,當天妳究竟看到了什麼?」

幽華原以為說出自己那天的經歷也不會有人相信,沒想到父親今天說出的話比她
的遭遇還要瘋狂,正因為太脫離現實,反而讓她容易相信了。這麼說來,其實在
父親的眼中她並沒有發瘋,他當然可以理解。因為同時經歷了不可思議的事件,
一起從不知名的鬼怪手中逃了出來,即使全世界都不聽她說,他也會聽。

於是她就把那天的記憶原原本本地往父親那邊倒。從爺爺的茶杯,到滿室妖蝶的
絕望景象,想到什麼就說什麼。而她講著,父親就認真地應聲,聽得非常仔細。
她這才發現自己竟對於講出心裡真正想說的話如此飢渴,也難怪,因為她都快要
記不起上次父親聽她講這麼久的話是多久以前了。

一直講到嘴唇都快被寒氣凍得乾裂了仍是不想停止。但等她說完了那天的經過卻
停頓下來。因為有一件事情她怎麼也想不透,但又怕問了會像在抱怨。所以只能
突兀地停止。她父親察覺到了,但也沈吟良久,比起在女兒面前吐露詭異夢境,
接下來要說的也許更匪夷所思些。

隨著我這麼走過一回,」父親的聲音變得有些沙啞。「我開始在想,強逼妳
成為一個正常的女孩是否是個正確決定?之前總是希望妳能像妳媽媽,有個疼愛
妳的丈夫、可愛的孩子,但是,如果妳原本就不適合用普通人的標準去衡量,又
怎能確定那是妳想要的幸福?」

「我一直無法接受這種想法,我知道那是不對的,我相信只要有一天妳也擁有了
自己的家庭,妳會了解的。但同時又看著妳雙眼逐漸失去神彩,不再對任何事物
感興趣,甚至顯得憤世嫉俗,我越來越不確定我一直知道的『對』對妳而言是否
是正確的,也許我有一天會永遠失去妳呢。如果今天我沒有出現在這裡,妳一定
毫不猶豫地離去,即使在外面餓死、凍死、遇上任何可怕的羞恥的事情,也絕對
不會再跨入家門一步。」

「那讓我更受不了。我發現比起讓妳符合什麼理想,我更在乎妳是否活得快樂。
之前拉扯不清的問題,在那一天的夢境之後,答案突然變得如此清晰。」

「所以請原諒我,我的女兒。原諒我不能為妳辯護。如果要讓妳自由自在的活在
這瘋狂的世界,就只能用這樣可憎的面目去保護妳。這樣才不會有人再教妳該用
什麼姿態去面對這世界,不會再逼妳說任何不想說的話或不想做的事情,甚至不
會要求妳一定要待在這裡,不能去妳想去的地方。說到底,我只是想看到妳快樂
而已。如果隨心所欲的活著才能讓妳快樂,那就這麼辦。要去流浪也可以,待在
這裡也行,只要我在家裡一天,這裡永遠有妳吃飯的地方。」

幽華沒說話,只是笑了。多年來,第一次發自內心地開心笑著。月亮仍懶得露出
臉來,沒有人看得見她的表情,但她感覺好像有光充實著整個身體,從內映照到
外面,整個世界在她眼中都好像亮了起來。

很冷,她這才發現自己衣服穿得實在太少,父親身上也是,兩人都是瞞著下人偷
跑出來,但少了他們,連最基本的穿衣也顯笨拙。講了這麼久的話,父親雖強忍
著嚴寒,努力不讓聲音出現異狀,仍感到他的手在顫抖。於是她站起身來。

「要去哪呢?」他問。

「回家。」她答。

被全心喜歡的人給予完全的信任與包容,人生還能有什麼比這更幸福的事情呢?
即使會被人當成妖魔鬼怪指指點點也無妨,除了這裡,她哪裡也不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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