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9/15

第三話 宿罪


幽華的爺爺死得非常安祥,就像睡著了一樣,臉上甚至帶著微笑,彷彿看著什麼
美麗風光。當晚他留宿在幽華父親這邊,第二天一早才被發現,那哭聲動天自是
無須贅言,生前雖然沒什麼德望,死後就變成完美的人了。

請了許多高僧來做法事,誦經聲繚繞屋樑,訪客絡繹不絕,喪家的人們淚水似乎
沒有乾過,幽華卻流不出眼淚。 

她該哭嗎?書上說應該要哭,人們的動作也顯示這才是面對此事的正確反應,但
為什麼死亡要用流淚的方式去弔唁?她就是想不通,如果眼淚是為了獻給死者,
死去的人看到人們哭成一團就會開心嗎?如果是為了傷痛自己從此看不到亡者,
那用自己的方式去表達傷痛就好了,何必用忠孝節義的大旗去指責不哭者沒有人
性?

也許是死亡來得太過突然,以致缺乏實感,畢竟幽華連屍體都沒有看到呢。對她
而言不過就是一個很偶爾會出現在簾幕前的人消失了,儘管有些常識的人都知道
該擠出幾滴眼淚,她也知道,但是討厭這種想法,她只是想要對自己誠實而已。
反抗也無須大張旗鼓,在必要時用衣袖遮掩一下,不想惹出是非。

她那時還沒有注意到蝴蝶與這件事的關係,或該說任何正常人都不會覺得這兩件
事情扯得上關係吧。但就算她提前注意到了,也不會對事情造成任何改變。人類
真正能決定的事物其實很少很少,命運無預警地跑來找人,又任性地悄然離開,
剩下給人選擇的,只有要不要面對而已。

                                                              

喪事過去,幽華繼續著日復一日無聊生活。

才剛死過人,那些貴族子弟竟然不懼晦氣,在禮法規定可以迎接客人後仍是絡繹
不絕地登門拜訪。原本就很受歡迎的幽華,祖父去世後反而更是沒時間休息了。

一來是大家都知道西行寺家有個美麗的大家閨秀,不但才貌雙全,而且她竟沒有
接受過任何一位男子的示愛,反而經常不假辭色地給予徘徊於有禮與無禮邊緣的
回答,這讓他們更想破頭殼也要踏入她的竹簾之後。

二來則是一個很無聊的原因,他們裡面的一人覺得能夠不畏懼之前祖父驟逝的不
祥傳聞,持續堅定的追求才是真愛的表現,旁邊的人聽說了,覺得很有道理紛紛
跟進,結果反而顯得這種行為平凡至極,人類的集體愚蠢真是叫人吃驚。

幽華始終沒有對其中的任何一個另眼看待,她與眾多追求者間的許多故事,已經
夠格成為傳奇了。

比如,某位少爺摸到了靠近她房間的牆外賴著不走。纏著侍女幫忙送情書,半夜
彈琴吹簫,吟詠自己寫的拙劣詩歌,幽華請侍女婉言勸退幾次,完全無效,實在
受不了他吵,最後終於把他請進來。那公子哥歡天喜地的爬過牆以為自己感動了
美人心,走過黑暗的庭院,卻看見簾外長廊燃著兩盞燈火,擺著一副棋盤。

「您會下棋嗎?」期盼已久的大小姐終於開了口,語氣甚為冷淡。

「此乃婦人孺子之戲耳。在下僅略知一二。」那少爺故意賣弄,舌頭卻有些轉不
過來。在旁偷聽的侍女們憋笑得有些辛苦。

「是嗎?我卻聽說您下得不錯,您的朋友對您這方面評價很高。」

其實不過就是類似「那個人實在不行,除了會下幾手棋之外簡直一無是處」這種
惡毒的評語,但公子哥聽到美人稱讚,只覺全身上下八萬六千個毛孔無一不爽,
頓時覺得自己棋藝驚人了起來。

「我也喜歡下棋,只可惜……」還未等幽華講完,他已搶道:「如果小姐有興致,
不妨請我進簾去,我們一起研究研究?」

這無禮得難以置信,但幽華完全不受影響,只是淡淡地說:「那可不行。這樣吧,
我請紫音擺好了棋盤,只要她願意幫忙擺子,我們不妨下一盤?」

一旁,名喚「紫音」的侍女很有精神地應一聲,跑到棋盤前,還作勢捲了捲衣袖。

「如果我贏了,如何?」少爺興緻勃勃,從沒看過這麼有創意的調情法。

「請等一下,紫音還沒答應要幫忙擺棋。擺整局的棋是很累的,只為了一個遊戲
這麼麻煩人家,實在稍嫌過分了呢。還是算了吧。」

小姐既然這麼說,紫音眉頭也皺了起來,這意思夠明顯了。雖然明白意思,他卻
忘了攜帶珍奇的玩物,比較值錢的只有兩枚金幣而已。他挑了半天,挑個比較小
的金幣,滿臉堆笑地呈給紫音。

--金幣?把我們家小姐當什麼了?

紫音很想發脾氣,背後的主人又默不作聲,她索性雙手叉在胸前,嘴巴嘟了起來。

--是嫌不夠嗎?對方則徹底誤解意思了,都走到這一步當然不能輕易退縮,忍著
心痛把身上另一枚金幣掏了出來,笑容變得有些勉強。

紫音正想著該如何把這位問題兒童攆出小姐的簾前,卻聽到後面聲音微響,幽華
打開了扇子,她便會意了,雖想抗辯,卻還是接下金幣,手一擺,示座。

那公子哥兒其實不是笨蛋。會花大錢當然不只為了下一盤棋,除了對自己的棋藝
有自信外,還有一項考量。從侍女剛剛執棋的手勢看得出她不會下棋,幽華請她
擺棋並非故弄玄虛,是真的打算就這麼隔簾對奕。但天色昏暗,隔著簾子哪裡看
得清棋子棋盤?想看清楚又不能被看到臉,必定要在簾後努力窺探,醜態百出。
甭說沒辦法專心在棋盤上了,只要被瞥見側臉,也足夠讓他回去向友伴誇耀了。

--勝負本來就不是重點。他微微冷笑著,考慮著該讓對手贏呢?還是輸呢?

「誰先下?」「當然是妳先了。」「那麼

幽華站起身來,卻不是如他所料的移到簾前,而是背過身去,喀一聲合上扇子。

「紫音,四之四。」她說。

盲棋!

既然看不清棋盤,索性就不看了,純靠著腦海裡的印象下棋,當然也是一種策略。
但不看也不用轉過身去,她這麼做只有一個用意,就是完全輕蔑對手。

--好氣魄啊!紫音一邊在心中為小姐叫好,一邊卻也擔心了起來,面對實力未知
的對手,這樣實在太驚險了。

那個男子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剛剛的考慮顯得毫無意義了,對手展現這樣的態
度,那他也只有一個選擇。

喀,棋子撞擊棋盤,庭院好像都有了回音。

「別對著石頭生氣。」紫音從嘴縫輕聲諷刺一句,隨即報出對手棋步。

「五之六。」幽華悠然說。

侍女們忍不住擠在廊邊探頭探腦,距離稍遠的索性自己在地上畫格線,隨著幽華
與紫音的對答,擺起棋譜來了。

                                                              

一個時辰後,公子哥兒灰頭土臉的離開了。

                                                               

「有趣。」藍笑:「但那個男人也笨,如果他撒賴亂下,幽小姐說不定就贏不
了他。」

好的棋手,每一步棋都有一層到多層的意義,下棋便是一場互相洞悉對方心思的
不流血戰鬥。那男人下得好,但幽華更強,故能掌握他每步棋的思考,輕而易舉
地記下全盤棋步。如果他刻意亂下,棋與棋間缺乏章法,幽華想記反而不是那麼
容易的事情。但那樣下就不是比誰下得好,而是誰下得比較不爛。

「不能只看一個點。」紫說:「幽華早就陷他在一個局裡面了。在那種情況下,
他就算想到了這方法也無法出手。」

藍想想也對,既然想追求的女孩展現出如此輕蔑的態度,眼前還有個伶俐的丫頭
盯著,在這種情況下也只能全力一搏了,就算撒賴,贏了也沒有意義,輸了更是
無地自容。如果幽華連這一點都考慮到,這場棋的勝負可說在落下第一顆棋子前
就已經決定了。

                                                              

幽華的居處瀰漫著一股刻意壓抑的騷動,若不是知道小姐討厭吵鬧,旁觀的人們
早就大聲叫好了。

「紫音

「知道了,我會把贏來的彩頭適當地分給大家。」

還沒下到一半,她就知道小姐不會輸,所以那兩枚金幣該怎麼用也早就想好了。
幽華極少把上門拜訪的人逼得這麼慘,這次是因為她知道下面的人也被這位男子
煩得厲害,除了自己玩玩,更可幫她們出一口氣。

「各位,規則是什麼都清楚了?」幽華問。

「謹遵大小姐吩咐。」居室裡外的侍女全數拜倒,原本不用行這麼重的禮,那是
一種不由自主的反應,叫做「折服」。至於規則,是指幽華以前下過的一道命令。

「喜歡跟我一起胡鬧可以,但是務必遵守一個條件,不要把這裡發生的任何事情
傳出去。只要有任何片段的字句流出去,就沒有下次了。」

紫音問她原因,她只是笑笑地說:「我怕被父親罵呢。」

紫音不太滿意這個答案,不過她也沒繼續問下去。這邊的侍女都是特意挑選過,
與幽華很合得來的個性,所以也能夠一直謹守住與小姐的承諾。畢竟這樣的主人
是非常珍貴的,只要跟在她身旁,怎樣都不會無聊。

                                                              

「嗯」藍沈吟著。

這個敢跟初次見面的對手下盲棋、心臟超強的少女會怕父親責罵?怎麼想都覺得
值得玩味。

「這個要求,不是表面上那麼簡單。」

紫說:「是啊,如果侍女到處把見聞亂說,流傳出去不僅會給她父親帶來大麻煩,
也會讓自己的處境更加艱難,所以必須要下禁口令。只要這邊保密,男生那邊也
會對於吃大虧的遭遇諱莫如深,表面上看起來就會像沒事一樣。」

「她才十三歲而已嗎?」

紫點頭,補充道:「就連對我也沒有說喔,明明是很久以前的事,說了也沒關係,
而且應該是她作得很漂亮的得意往事,卻連提都沒有提。」

--如此人物,真想見見她啊。

像看穿了藍的眼神裡的想法,紫搖搖頭,說:

「可惜啊,那麼精彩的幽華,現在卻已不再了。」

                                                              

除卻這種時刻,幽華的日常生活簡直空洞得不值一提。

要扮演一個符合身分的千小姐,雖然剛開始經常犯錯,但是她很快地就做得跟
其他事情一樣好了。除了少數瞞著父母的小小冒險,平常時候她是盡了全力做到
滿分。為何有這麼大的轉折的理由稍後再敘。

「小姐現在漸入佳境了呢。」「是啊,她的舉止真是高貴優雅,主母的教育雖然
嚴厲,還是正確的啊。」下人們的私語說出了她父母的心聲,母女關係邁入前所
未有的緩和期。紫音有時會跟她說這些細微瑣事想要鼓勵她,而她只是笑笑。

其實生活就是這樣,就算再難過,過了一個臨界點以後,一切就會變得不那麼糟。
她常常覺得自己是半死半活,一部分的心死了,用來面對生活;一部分的心活著,
在一定距離外看著自己假扮著另一個角色。這樣的撕裂常常會引來痛苦,但是她
堅持如此,不然自己真的只是一個任人擺佈的家具了。

有趣的是那些被她峻拒的男子仍是不停上門求見。若只是被普通的方式拒絕也還
罷了,其中有不少人按常理應該是不可能還有臉再來拜訪,比如被盲棋殺得大敗
虧輸的,或企圖硬闖幽華寢室卻被她用一隻髮簪趕出來的,等等,卻都像著了魔,
怎麼也不肯死心。

逐漸的,這些能夠讓其他同齡女孩心旌動搖的所謂「戀愛」,在幽華眼中也失去
了最後一絲光采。她不懂為何上門的男人都是如此俗不可耐,甚至開始懷疑到底
是不是自己的問題,會不會只是沒有給他們機會展現好的一面?想是這麼想,當
又有男人意圖與她攀談幾句,她又會不由自主的把他們從眼前踢走。已經從心理
的厭惡演變成生理的反射動作了。

其實,她想不出原因並不是因為答案很複雜,相反地,正因為答案過於簡單,才
讓她煩惱了這麼久。

                                                              

當年冬天非常寒冷,不知是悲傷過度尚未復原,還是真有什麼詛咒,幽華的父親
病倒了。而且這一倒,就是一整週徘徊在生死之境。

當時相信病痛都是惡靈纏身,所以像西行寺這種有錢人家會請許多高僧來做佛事
以祛除邪靈。家裡架起道場日夜念經持咒,意欲淨化糾纏這個家如積年疾病般的
沈重宿罪。幽華完全沒有資格參與,她自知下次見到父親只會有兩種面貌:大病
初癒的蒼白臉孔,或往生極樂的灰敗皮囊。

她飯也不想吃,整天默默無語。

摯愛的親人就要死去,卻連進去看他最後一眼都不行。平素不信神佛的她,如果
知道有哪位神明能立刻治好她父親,要她信也可以吧。直到現在她才察覺自己是
多麼依賴父親,從小就躲在他背後躲避母親的陰影,練自己毫無興趣的劍術也是
為了爭取多些認同,她會花心思在那些吟詩舞蹈等風花雪月的事物,仔細想想,
也都是因為父親喜歡她這樣。

所以,自己現在會覺得世界整個都不對勁了,除了討厭那些框架,更重要的原因
也是因為父親不再站在她這邊?不再全然包容她的任性,不再認為她的非同尋常
是值得讚賞的?

習以為常的事物反而不會讓人去感念,及到即將失去,重要性才變得異常地簡單
而清晰。普通的父女牽絆已經夠深沈,而幽華對她父親的感覺卻又更複雜了些。

                                                              

「戀父……」藍閉上眼睛。

「很值得意外嗎?」

……其實不會。」藍的語氣言不由衷。從先前脈絡確實多少可看出跡象。就算
討厭母親的教誨,以幽華那種棉裡藏針的個性也不至於展現出如此露骨的厭惡。
但若還混雜有其他情感,就很容易解釋了。她也說不出來是哪裡不對,但總有種
失望的感覺。

「覺得像她這樣的女孩,應該要更不平凡一點嗎?」紫看穿了藍的表情。

「嗯……」藍苦笑。

「撕開人性的裂縫,這是必要的冒險。」紫說:「我們都期望有完美的對象可以
承受我們的期待,但是那是不存在的。即使是相對於常人不凡的幽華,一樣有著
嫉妒、自私等凡人的情感或煩惱,也一樣會做傻事,別忘了她只是個小女孩而已
啊。無論多麼像大人仍是個孩子,她需要信仰的對象、需要能依賴的肩膀,這些
因素混和一下放進時間的甕裡,有時就會釀出愛情。」

藍為自己的失態道歉,紫只是笑著擺手。她好像永遠都不會失去鎮定,總是冷靜
地試探,分析周圍的一切並藉此取樂。

--我們都期望著有完美的對象可以承受我們的期待,但是那是不存在的。

藍咀嚼著這句話,看著眼前的主人,只有這個眼神紫看不破。

                                                              

幽華斷食第三天,紫音求她吃飯,但她只是像尊石像似的呆坐著。

--身體變得有些虛弱呢。

當她終於起身時,發現自己頭腦一陣暈眩,險些站不起來。這樣說是「有些虛弱」,
大概連思考的速度也變慢了吧。

紫音已經放棄用言語溝通,只是跪在那裡,雙眼灼灼地盯著幕後的人影。

誠如先前所述,幽華身旁的侍女都是特意挑選過,與她很合得來的。能全權挑選
跟在自己身邊的人也是父親給幽華的一種體貼。合得來的因素包括個性相似,也
就是連倔強的程度都差不多。紫音尤是其中的佼佼者。

--妳不吃飯我就不起來。雖然沒說出口,肢體動作已明確表示她的意思。

當然,這樣硬逼主人是非常無禮的,簡直是匪夷所思的愚行,但在此地主僕關係
原本就非同尋常,紫音既然堅持要這樣,其他人就暫時成了瞎子,反正幽華居處
的侍女不守規矩也不是第一次了,什麼叫上樑不正下樑歪?眼前就是個範例。

兩個人就這麼僵持了四個時辰,最後還是幽華主動認輸。

--為了一個在乎的人,傷害另外一個在乎的人,好像是非常愚蠢的行為。

她在心中苦笑著,轉頭想說幾句話,卻愣住了。

紫音的髮際繚繞著某個東西。

一隻通身潔白的蝴蝶。

霎時間,什麼都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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