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今敏系列-《Perfect Blue》

前言

還記得那天看到C_Chat版標出現「今敏R.I.P」的字樣時，難以置信的感覺。

說句慚愧的話，今敏的四部動畫電影，在他去世前我只看過一部，也就是知名度
最高的《千年女優》。雖僅此一部，剛看完時那驚為天人的感覺至今仍記憶猶新，
第一次發現動畫電影竟也能有這樣的可能性。

儘管驚豔，卻也沒讓我從此成為今敏的迷。也許是覺得他還年輕吧，相較每多拍
一部就像賺到一部的宮老，今敏則是個正在起飛的大師，總覺得來日方長，無須
著急。豈知，突然便成永訣。

看到版友翻譯他的遺書，好像聽著某個認識已久的朋友訴說一字一句，不知不覺
便差點落淚。想想真怪，也不過是一部電影的緣分啊…但或許這就是今敏的魔力
吧。無論喜不喜歡他的作品，看過絕對是很難忘記的。如果調性對了，更是從此
就會在心中佔個角落。我想，能讓我有如此深刻感受的動畫導演，或許再也不會
有了吧。

期間有熱心版友辦了懷念今敏的私人聚會，得到寶貴機會將其餘作品一次看完。
心情激盪之餘頗覺消化不良，一次處理三部新片對我而言是太吃力了些。想寫些
觀影心得，卻怎麼也無法順利完成。

幸好，此次金馬影展再度提供了難得的機會，得以在大螢幕上補足我之前錯過的
遺憾。懷著感激的心情訂了票，我想這次應該可以完成之前未了的心願，向這位
偉大的導演交個作業了。

以下，要討論當然會涉及劇情，若沒看過又討厭被爆劇情雷的朋友，請左轉離去。

＊                                ＊                               ＊

《Perfect Blue》

今敏作為「監督」而獨當一面的出道作，是一部寫實派的心理驚悚劇。如果只是
這麼說，大概無法理解這是多麼令人驚訝的事。

細想，電影作為藝術創作，其本質是以虛構的故事去描繪現實，甚至補足現實的
不足處，可說是遊走在真實與虛構之間。而以「動畫」作為表現的媒介，相較於
真人演出，其特點在於其更接近虛幻的一端，所以能容許更為誇張、超出常理的
設定與表現。如異世界、魔法、傳說生物，在動畫世界中都能如此合理地存在。
過於熱血或矯飾的台詞，由真人說來會覺得非常彆扭，由動畫角色說出來卻不會
讓人覺得古怪，反而覺得正常之極。

反過來說，當動畫想要描繪「日常」、「寫實」反而相對地難。如果要寫實何不
用真人去演，豈不更加簡單明瞭？二次元與三次元之間確實存在難以跨越的障壁，
眾多改編自漫畫的日劇或電影，其「漫畫式」的表現經常讓人心驚肉跳、難以接
受。當其死忠Fans用強大的愛去克服與無視的同時，往往仍無法避免感到遺憾。

今敏這部出道作，便正面挑戰了二次元與三次元間的厚厚障壁，《Perfect Blue》
作為動畫電影，卻是寫實派的心理驚悚劇。一般這種題材可是真人電影的專利，
對演員本身更是對演技的突破與挑戰，用動畫去詮釋這種題材？別開玩笑吧。

但今敏並沒有開玩笑，他可是很認真的。首部電影便挑戰這麼難搞的題材，充分
展現他溫和外表下的強大野心。而就作品本身而言，其野心也得到實現：他證明
了自己確實能將這樣的題材處理得很好，更有甚者，他確立了強烈而難以模仿的
個人風格，並且讓這個風格深印在每個觀看者的腦海中。從此之後，今敏的故事
只能讓今敏去說，沒人敢說自己用相同或類似的手法能夠超越他。

這是邁向大師的第一步。

風格之表面：不同故事線之間的流暢跳躍

劇情概要：女主角「霧越未麻」原為少女偶像團體的要角，以亮麗的清純形象為
賣點，因應事務所規劃而轉型演員。面臨轉型陣痛期的同時，莫名捲入了一連串
血腥謀殺事件中。更令她害怕的是被殺戮的對象恰好都反映她內心的某些不滿，
簡直就像有「另一個自己」在替她下手般…

儘管是初次擔任監督，在這部作品已看得出那辨識度極高的今敏風。利用重疊或
相連的畫面作為楔子，從一段劇情流暢地跳到另一段，有些類似文學的「頂真」
手法。

比如在本片的開頭，便不斷切換兩個頻道：在台上被觀眾簇擁、光鮮亮麗的偶像
未麻；以及下台後變回日常生活的未麻。如此兩段並列，雖無一句旁白，卻淺顯
地表達了「偶像」的兩面性：刻意營造的表象，以及被拆去那外表後真實的日常；
台上的風光、與台下的落寞；兩線最終匯聚成一點，亦即未麻被母親逼問的：「不
當偶像了，今後該怎麼辦？」的徬徨無措。

光是如此已經值得玩味。但這只是開頭而已。

今敏接下來更過份地運用此手法。流暢地切換鏡頭、跳躍式的敘事、真假摻半的
情節令人難辨何者是真實發生、何者純屬夢境、何者又是主角內心已徹底混淆。
而未麻正參演的多重人格殺人劇又產生了成功的擾亂作用，使觀眾能確實體驗到
主角未麻的處境，產生戲劇與真實生活難辨的不安感。

玩弄真與幻的境界線可說是今敏的強項。真與幻的分界確是他在意的主題，也是
他說故事時一種重要的呈現方式：兩、三條故事線同時並行，在數個「真實」與
「幻想」的片段間不斷跳躍，這個手法在下部作品《千年女優》中會看到更接近
完成型的應用。

這也讓看今敏的電影變成不是那麼輕鬆的事情，如果抱著「看動畫電影就是圖個
輕鬆」的觀眾不明就裡地到了戲院，很可能會暈頭轉向地出來。為什麼要這麼做
呢？造成觀眾腦細胞的額外負擔會讓他開心、覺得自己很厲害嗎？我想不是的。
會這麼做是因為他以動畫導演為天職，並且對工作真正感到自豪，所以他必須去
發掘「只有動畫可以做得到的呈現方式」。

類似虛實交錯的手法也會在真人電影裡看見，但難以做得這麼流暢、這麼明快。
為何？因為兩個關鍵的差別。

其一是真人電影中，演員與導演各有想法，成品則是取其折衷；而動畫片的角色
則完全是導演的人偶，所以能做到百分之百的精準配合。

其二是動畫電影的「聚焦」比真人電影要容易許多。當拍攝一個真實場景時，會
造成分心的外在因素多，而動畫則較容易讓觀眾把視線聚焦在眼前的角色上，不
容易掉出去。再者，真人表情是很複雜的，演技不到位的演員，錯誤的表達方式
甚至容易讓人產生誤解；但動畫角色非真人，必須用更簡明易懂的方式傳遞此刻
的意念。在今敏這個手法細膩的導演手中，每個未麻的表情都可以解讀出她想要
表達的意思。

因此，如果在真人電影運用相同手法，只怕會加深作品的觀影難度，亦未必能得
到正面評價；但今敏運用起來，雖然同時敘述了兩到三個層面的不同情節，卻不
至於帶給觀眾太大負擔，簡潔緊湊的敘事節奏不僅令人覺得爽快，更能將觀眾的
頭痛控制在一個適當範圍。而適量的痛苦，對於不是「只想來戲院放鬆」的觀眾
而言，則是相當歡迎的。

真人也好，動畫也好，只是創作的材質，材質本身無優劣，高下只在於運用的人。
今敏的高明之處，正在於他把動畫的強項展現了出來，而且不是用炫目的高科技
造出多麼華麗的畫面，而是用堂堂正正的電影技巧說出令人耳目一新的故事。對
於還存有「動畫都是給小孩子看的」這種老舊偏見的觀眾，今敏作品的存在本身
就是最好的反駁。

此外，他還有讓人喜愛的一點：他的個性，令人意外地，十分爽快。

喜歡玩弄虛實界線的導演很容易迷失在手段裡面，最後弄一個不知真假的開放式
結局來玩弄觀眾也是合情合理之事。（我絕對不是在抱怨全面啟動…）

但是今敏卻不做這種事，他的電影裡並未留下惹人質疑的模糊空間。從《Perfect
Blue》到《千年女優》，在電影的最後一句獨白，都直接把「答案」告訴了觀眾。

「我就是真正的霧越未麻喔。」未麻看著後照鏡的自己，自言自語。

「其實，我喜歡的是那個不斷追著他的自己。」千代子說完，航向沒有終點的單
程旅途。

其實他也可以把答案隱藏起來，甚至刻意弄得曖昧不明，感覺這樣好像可以比較
有深度，讓觀眾自己去吵個沒完吧。但他沒有。他不想讓觀眾抱著一肚子的疑問
走出戲院，而是很自制地將所有掙扎與曲折限制在放映的九十分鐘內，讓觀眾帶
回去的，只有純粹的感動與回味。

「這傢伙，人還不錯嘛！」就是這種感覺。

風格之中層：社會寫實的批判

社會批判並不是今敏電影最重要的主題，但若是剛好帶到，他也不會逃避。本戲
的主角霧越未麻剛好處在一個不上不下的局面（不太紅的偶像歌手，面臨事業的
轉型期），也就是這種最難受的時期，能將許多光怪陸離的現象一舉收錄進來。
而今敏也不客氣地動手，細心描繪出演藝圈不那麼可愛的一面。

從一開場三個超能戰隊打怪的現場秀，除了引入本片的元素之一「網路」之外，
重點在於跑出去的兩個小孩的對話：「好爛啊。」、「跟電視上差好多喔。」

這可說是相當程度地引介了在本片的觀點中，所謂「偶像」在真實世界的存在。
偶像作為被崇拜、被賦予了過多感情與期待的存在，若沒有過份的美化與塑造就
無法成立。超能戰隊是一種偶像，霧越未麻所屬的美少女三人組CHAM也是一種
偶像。在其他媒體上儘可以用各種手段去堆疊出所謂的完美與超凡，但一旦回到
現實世界，終究會被打回原形，讓人認知到那不過是一層脆弱的美麗外殼而已。
偶像塑造的公司明知是虛假而將其作為商品推出，而Fans明知其為謊言卻仍然
買帳。雙方內裡心知肚明、表面卻一切無視的行為本身就隱含了一種病態，而只
有小孩肯說實話。這一切彷彿「國王新衣」童話的重現。

而偶像作為商品，對於自己的未來出路自然是沒有決定權的。若是大牌明星或許
還有說話的餘地，但片中強調不止一次，未麻「並不是很紅」，甚至卸了妝自己
坐電車回家也不會有麻煩。公司要將賺不了錢的偶像團體CHAM拆成兩個商品：
「演員未麻」與「新生CHAM」來賣，她也無從抗辯，只能默默接受。

但這只是辛酸的開始。今敏所描繪出演藝圈最殘酷的一點，應該是整個緊密連結
的機制，以人為原料，經由一連串加工過程，有效率地壓榨出最後一滴價值。

原本以清純派被塑造的未麻，轉型連續劇演員時立刻面臨困難：因為編劇不知道
該怎麼用她，根本沒戲份。經紀人幫她凹多一點戲份，編劇卻以劇本無聲地做出
挑釁：「想多點戲份可以，妳若敢演被強暴的戲，就給妳戲份啊。」

儘管再不願意，其實也沒有退路了。根本就沒有本錢可以堅持什麼，要是拒絕了
便等於提前在這個圈子止步，今後大概也不會有更好的機會了。最清楚這一點的，
或許正是未麻自己。

配合所謂「突破形象」的強暴戲，周邊產品順勢推出，比如拍攝超越以往尺度的
露毛寫真集，撇去那些宣傳行銷文字的詭辯，影片展現了這行為的本質就是剝掉
少女偶像光鮮的外衣，滿足人們窺視的慾望。攝影師在鏡頭下揚起的淫穢嘴角與
黏膩汗水，亦是描繪看著寫真集上肉體的人們露出的表情。

這一段實在相當令人不快，卻是人性裡無法避免的一環，亦是演藝圈賴以存在的
因素之一。「窺視」與「取樂」原本就是人接觸娛樂媒體的重要動機，而類似的
行銷手法更是屢見不鮮。多少清純女星、鄰家女孩…不管最初以什麼包裝出道，
當找不到突破點時就是脫。每當女星做出這種「轉型宣言」時，其支持者大約都
沒什麼好臉色，而久而久之連罵也懶得罵了，終會明瞭那不過是商業手法操作的
一環而已。

追偶像的三位無名男角便完美地詮釋了某種詭異的fans心態。在剛開始時一副
未麻死忠歌迷的模樣，把某個演唱會裡未麻的歌聲當作寶貝般用MD收錄傳頌；
等她一拍露毛寫真集，立刻撇清關係，不但裝作自己從來沒喜歡過她的樣子，還
嘲笑說未麻的歌迷現在大概哭死了吧。這種隨口說說不用錢的模樣實在很眼熟，
看來嘴砲鄉民還真是世界共通語言。

最後，配合話題宣傳，未麻演的連續劇果然大賣，做為演員而得到肯定，未麻的
犧牲總算有了成果。

這段未麻奮鬥史可說相當準確地描繪出一個普通藝人向上爬的歷程。一個人會想
踏入這圈子的初衷，一定是覺得自己某方面還不錯。如長相還不錯、歌聲還不錯、
舞跳得還不錯等等。但真想要創立自己的一方招牌，「還不錯」是不夠的，必須
真的很傑出才行。而所謂的傑出大概就是指前百分之五甚至百分之一的人，剩下
的又該如何呢？人力有時而窮，無力創造潮流，就只能隨波逐流，用自己有限的
資本去拼搏。用累積的技藝、經驗、人脈、甚至是肉體去換取機會。

未麻就是這種「還不錯」的藝人。能吸引一些歌迷，卻打不進排行榜一百名內。
因為先天條件有限，所以只能靠著炒話題來讓自己紅起來。她最後是成功的，但
成功的背後卻滿是辛酸。《Perfect Blue》作為心理驚悚劇，在作為主軸的殺人
與謎團之餘，仍能以有限的篇幅完整地勾勒出這樣的背景與歷程，這是導演才情
的展現，作品也因此顯得更有深度，令人回味無窮。

風格的內在：對人性的描繪

當然，讓今敏成為大師的要件，最終仍在於對人性的描繪。甚至可說，所有偉大
的作品，讓其超越語言與時代障礙的要素，都在於對人性的描繪。本片值得討論
的兩個角色，如光與影，陰陽的兩極，也是被害者與兇手：未麻與留美。

未麻

女主角「霧越未麻」是非常普通的人。她唯一的不普通在於其作為「偶像歌手」
的身份。但撇去這容易給人帶來幻想的職業，她的一切行為動機都很容易理解與
想像，可說是非常「符合常理」。

她懷著偶像歌手的夢想從鄉下來到都市。出道了，有一點成功，但也不怎麼紅。
公司要她轉型為演員，她很明顯地不願意，但也沒辦法。儘管如此，面對母親的
質疑：「妳也只會唱歌而已啊，不當偶像歌手妳能做什麼？」時，她卻選擇抗辯
而非訴苦：「偶像歌手也不能做多久啊，當演員前途比較好嘛，妳不懂啦。」

一方面或許是出於體貼、不願母親擔心的心意；另一方面卻也是實情。歲月殘酷，
就連很紅的偶像都會面臨衰落的一天，何況不怎麼紅的偶像呢？即使前一張唱片
還很得意，後一張賣不好說不定就得解散了呢。

換言之，她對於轉換跑道的想法，不情願與情願各有比重。前者來自感性（夢想），
後者來自理性（現實考量），兩者拉扯的結果，就是無奈地同意了。這種掙扎，
年紀越大的觀眾就會有越深的理解與體會。

之後，除了呈現出未麻初轉換跑道的不適應（對於工作環境的陌生、對演技缺乏
自信而緊張）外，編導將衝突全部集中在一場強暴戲上。也是全戲的重點。

從劇本送到事務所開始，便是衝突場面：經紀人田所認為這是好不容易爭取到的
機會，另一經紀人留美卻認為基於保護藝人的立場根本不該答應，最後未麻自己
表達願意出演的意願，反正從一開始就沒有退路了…

「反正又不是真的被強暴，不是嗎？雖然我父母看到應該會嚇一跳呢…」她勉強
笑道。

但回家的電車上仍免不了內心衝突。「我才不想演呢！」另一個自己說道。

其實一開始就不是自己想要所以才當演員的，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幾乎可以聽見
她心中的激烈掙扎。無論她如何說服自己，實際演出只有比想像中感覺更糟。

穿著過於暴露的衣服，身旁全都是陌生的男人，她不禁雙手交叉胸前，擺出防衛
的姿態。雖然如此，一喊「開拍」她還是得伸展肢體，張開雙腿，盡力擺出誘人
形象，因為她演的是脫衣舞孃。

「不錯嘛，不愧之前是當偶像的…」看著攝影畫面，製作人色瞇瞇地說。

很快地進入正戲，她被一群男人拉倒、壓住四肢，一個男人撲上她身，此後已經
不用演技了，她盡力掙扎，大喊不要。

「暫停。」導演說，於是喧嘩突然安靜，未麻與飾演強暴者的演員以尷尬的姿勢
凍結著。

「對不起啊。」那演員還低聲向她道歉。在這對她而言充滿惡意的場合中，唯一
能感受到的善意竟是來自那個即將演出強暴她的人。

然後繼續拍。未麻繼續掙扎、尖叫，男人脫了她的內褲，脫下褲子，作勢進入…

「停！搞什麼？節奏太慢了！」導演怒斥。

演員大聲道歉，然後重拍。未麻再次無用地尖叫、掙扎、被脫去衣服、撞擊下體，
周圍全是不認識的男人，身上還壓著一個陌生的男人…

這簡直就是酷刑。當我看著這一段時，唯一閃過的念頭就是這個。

儘管沒有實際的肢體接觸，這種精神的強暴也真是夠了。今敏用冷靜不加渲染的
手法描述這一段，不用加上內心旁白、更不用任何從旁解說，畫面卻讓觀眾感受
到迫人的衝擊，並非性方面的興奮或撩動，反而能深刻同情主角的處境。留美的
眼淚與離席可說是絕佳點綴，把觀眾情緒帶上高峰的同時，也是重要的伏筆。

之後僅留了片刻讓未麻在休息室獨自冷靜，就接她回家的場景了。

就連田所先生此時也無話可說。這是他爭取來的機會，也努力遊說未麻接受；而
未麻演完了，他卻無法避免罪惡感，彷彿推了小女孩下海般。如果當面指責他，
他或許會說：「大家都是專業人士，她也有選擇的餘地，是她自己要接受的啊！」
這種話來卸責。但沒人指責他，他也無須卸責，此刻感到的罪惡感卻是貨真價實。

「…妳表現得很好。走吧，請妳吃好料的。」他最後只這麼說。

未麻回以可愛的笑臉。

然後她回到家，赫然發現寵物小魚全都死光了，情緒才突然爆發，開始亂摔東西、
在床上縮成一團。

「我也不想演啊！」她躲在棉被裡，哽咽：「可是不能給人添麻煩啊！」

我實在超喜歡這一段，喜歡到不惜把它整段文字化，處理得真好，利用一段劇情
達到了好幾個功用。在未麻的層面，這是最重要的轉捩點：雖然明知回不去清純
偶像了，此時她卻是親手把那個「偶像未麻」從自己的身上撕去，甚至絞成碎片，
而且點個頭、一切就這麼發生了。在這個徹底毀滅後她再不是小女孩，於是才有
之後的惡夢與成長。

後來拍寫真集，就像以前同伴的冷言冷語，她真的駕輕就熟了。能輕易回應攝影
師的要求，脫衣露體，無視周圍目光。如果這算是進步，也許值得讚美吧。

但同時，與過去的自己正式決裂後，她赫然發現那個「偶像未麻」像亡靈般纏著
她不放。後悔、心虛、對未來無定的徬徨，這些內心空洞提供了讓鬼進駐的空間。
過去的自己化成幻影不停嘲弄著她：弄髒了自己、自毀了前程。同時追逼而來的
還有對神秘跟蹤狂的恐懼，以及近在身邊的連續殺人事件。

其中的掙扎拉扯就無須贅述了。最後「過去自己的亡靈」化成實體的冰錐殺人魔
向她殺來，有之前完整的鋪陳下來，這個全戲收尾的高潮堪稱絕妙。

她戰勝了殺人魔，也重拾自信，在演員領域掙得一片天地。她最後對後照鏡中的
自己微笑宣稱：「我才是真正的霧越未麻」時，已經展現了成熟女人的神采。而
無限的未來還在等著她，直到此刻，觀眾才能鬆一口氣。

留美

為了維持「不知兇手是誰」的驚悚感，除了加一個神秘跟蹤狂來攪局外，連追加
她的設定都得煞費心思地東藏一塊西藏一塊。但若全盤檢視一番，可發現這角色
的塑造是相當細膩完整的。

因為今敏沒有安排一個負責解說的偵探在電影裡，更沒有讓犯人最後來一段突兀
的獨白，親切地向觀眾詳盡解釋自己的犯罪動機與手法，所以我們得自己重建，
其實導演給的線索也夠多了。

她是負責照顧旗下藝人的經紀人，也是離鄉背井的未麻視為家人、對其投予擬似
親姊感情的存在。未麻習慣對她撒嬌、依賴她；而留美在照顧未麻時，也寄託了
自己未竟的夢想。她以前也做過偶像歌手，最終卻沒能留在舞台，只能退居幕後
求生活。當她看著比自己擁有更好條件的未麻在舞台上發光發熱，感受想必相當
複雜。

這類「寄託未竟的夢想」雖是普遍的人性，但由日本人做來往往帶有一種特別的
悲壯情懷，在各種日系作品中，經常見到這類元素以慎重其事的方法呈現。劇中
雖沒有演出留美的詳細心境，卻可想見她把那些複雜情感都化為一種「保護藝人」
的專業熱情。從她與未麻的互動方式可見她對未麻的關懷是包含生活各個方面
的，已超越了單純工作伙伴的程度；而從她面對未麻的每個轉型都激烈地反彈，
可想見她雖然口中說的是保護藝人，其實更深的意義是保護自己未竟的夢想。

而這，也演變成之後的殺人動機。

劇中沒有交代她是何時開始與跟蹤狂先生聯絡，假裝未麻的身份與其通Email，
但其最初的動機應該不是犯罪。（在未麻宣告轉型前，網站「未麻的房間」便已
運作好一陣子了，當時留美尚無犯罪動機。）

或許就像我們可能在網路上假冒某個我們其實不是的角色一般，純粹只是好玩，
同時也滿足內心的某種陰暗期望。

留美日常便熟知各種關於未麻的非官方資訊，要騙得跟蹤狂先生相信她是真正的
未麻簡直易如反掌。網站雖由跟蹤狂先生經營，暗地裡卻是留美的操弄。

這行動滿足了她隱晦的妄想。日常她只是未麻的經紀人，網路上她卻能成為不折
不扣的偶像未麻，享受歌迷關注，對她釋出的訊息與以此建構的形象深信不疑。
在這個遊戲中，她已不知不覺地將「偶像未麻」在虛擬世界的形象竊佔為自己的
私有物了。

所以，當未麻不能再當偶像時，她受的衝擊或許不下於未麻本人。對未麻租屋處
的傳真機送「背叛者」騷擾信的行為，可知她至此已一腳跨入異常者的領域。

之後的一系列犯罪，其實跟蹤狂先生實際介入不多。只有參與第一樁殺人（鬧場
的不良少年被車撞死）而已，而且多半還是因為留美假冒未麻身份去唆使，他才
會撞人。（雖未明講，卻有兩個線索可供推論：一是留美最後跟未麻說：「有fans
真好啊，向他們要求什麼，他們都會幫我做。」；二是撞完人之後，跟蹤狂先生
的動作是「立刻跑來未麻眼前」，這行動有十足的邀功意味。）

從經營網站到開車撞人，跟蹤狂先生都是留美的傀儡。而跟蹤狂在撞完人之後，
得意洋洋向未麻邀功的身影，從此變成未麻惡夢的化身（以及誤導觀眾的標靶），
倒是計畫之外的因素了。

在之後的假炸彈，還未必是真的想傷害未麻，就跟之前「背叛者」的傳真一樣，
比較接近惡作劇，看能否嚇得未麻對演員之路斷念，回去當偶像歌手。從這階段
「未麻的房間」的網站留言，可一窺留美內心的渴望，同時對於「現實的未麻」
也還不具太大敵意。

而這計謀當然徒然無功，甚至可說近乎幼稚。未麻從一開始就沒有退路，隨著情
勢轉變，她更被迫與過去的自己徹底決裂。本戲迎來了第一個高潮：強暴戲。

除了未麻受到的煎熬與考驗，本戲的另一個重點在於留美的眼淚。最初雖然是以
保護藝人為論點，其實留美心中真正絕不能被侵犯的是那個「偶像未麻」的形象。
那眼淚因為整體氣氛營造，觀眾容易誤解她是心痛未麻被欺負與厭憎自己無力，
但若將之後的劇情也一併考慮進來，那眼淚只怕還摻了相當的恨意。

「偶像未麻」被未麻親手抹殺了，那形象隨著衣服被扯下、撕碎、棄若敝屣。

而那卻是她心中無比珍視的，未竟的夢想。

從這一刻起，冰錐殺人魔甦醒了。

她殺了那個寫了強暴戲的編劇，殺了拍露毛寫真的攝影師，最後更殺了促成未麻
轉型歷程的田所，因為「偶像未麻」是她心中不可侵犯的存在。

基於這個理路推論，引動留美殺害跟蹤狂先生的動機，當然也可以簡單地用「你
已經沒有用處，所以殺你滅口」來解釋，我卻更喜歡另一個可能性：因為跟蹤狂
行兇未遂之際企圖強暴未麻，之後留美見到未麻衣衫不整的樣子，因而引動殺機。
跟蹤狂犯了與另外三個死者相同的罪，所以被殺也是剛好而已。

有趣的是，在決裂點後，留美順理成章地佔有「偶像未麻」的一切，基於其妄想
而透過網路的發言與殺人行動，竟然讓真實世界的未麻起了共鳴，碰巧呼應她的
徬徨與煎熬，進而恐懼著「另一個自己」的出現。兩個女人繞著一個幻影打轉，
這是多麼奇特的三角關係。

最後，「偶像未麻」的幻影附身在留美身上，與真實的未麻做個了結。

肥胖的身軀穿著太過緊身的紅色洋裝，荒謬的畫面卻讓人無法訕笑，反而打從心
底發寒，發寒是因為真相終於大白，以及留美令人震攝的瘋狂。接下來的追殺戲
完全展現了動畫的長處，很難要求真人演出同等的魄力與犧牲啊。

而最後，留美取回假髮，重新化為「偶像未麻」，半邊臉被手指畫上鮮血，卻仍
擺出偶像的魅惑表情，正面迎向撞過來的卡車，宛若迎向舞台般姿態完美。

這大概是我看過的所有兇手中，最漂亮的收尾之一。

結語

今敏在本片之前已做為動畫界的從業人員多年，具備紮實的專業訓練之後才轉職
導演，而本片已可充分看出他初露的鋒芒。雖還有他師父大友克洋幫忙看著，也
有號稱是原著的小說作為基底，從那強烈的個人風格與一貫的細膩詮釋，我感覺
大友克洋真的就只是看著而已，而原作也被改很大（「忠於原著」從來都不是他
最在意的事情，今敏反而經常強調動畫的表現方式與文字差很多，如果改編作品
完全照著文字去走一定會完蛋，這見解可說完全無誤）。

那一年，他35歲，已有能力主導一部動畫電影從無到有的生成，而眼前，如果沒
有意外的話，應該還有30年的時光，讓他任意揮灑，盡展所長。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

在《盜夢偵探》之後的訪談中，他曾經慨嘆雖然日本動畫從業人員很多，真正能
擔當導演的人才卻少之又少。由本文的分析，可看出動畫電影能表現的細膩度絕
不下於真人電影，因此製作的困難亦與其不分軒輊，應該說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
困難。如果以今敏的標準去審視，能做出同等作品的人確實是「少之又少」了。

今敏於2010年8月24號去世，得年46歲，壯志未酬，僅留下四部電影。

之前有熱心影迷在他去世的當週辦懷念聚會，明明是私人聚會，前來緬懷今敏的
朋友卻把房間塞得滿滿的，連進去都很困難。

而今年金馬影展，《Perfect Blue》放映的場次也是滿座，當電影結束，最後一
列工作人員名單跑完後，全場寂靜無聲，然後掌聲如雷。

作品的價值並不是以量取勝的，他的每一部作品都像一記重拳打在我的心頭，讓
我從此再也忘不了。每當憶起，都惆悵不已。

如果你也喜歡他的作品，你就會瞭解我在說什麼。

如果你還沒有緣份接觸他的作品，那我得說，他是個你若錯過會很可惜的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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